麻布帘(半麻)

柴桑闲野

刘梅花|文

刊于2015年7月16日《文学报》

荒亭寻幽。

山似乎也不是很高,却极陡峭。若是单单看山,倒也是顶一般的罢了,连草木都不怎么茂盛哩。石壁上,隐约是蓍草,大概薰草也是有的,只是稀疏得很了。可是,若是这山是一架天梯,供神灵驾云往返于天上人间,似乎也不要很多草木来叨扰,还是空旷瘦寂一些好。有了空,有了静,有了石壁上依稀的青苔,才有萧索之境。

长袖里揣着淡青色的陟厘纸,一路看尽枝头串串藤花|此刻夜读

萧索之境,我以为是大境界。大概,清湘老人也是这样想的。不然,他也不会独自一人,漫步在幽深的荒山里。他的身后,是一座简约质朴的亭子,木头柱子,茅草顶,亭角连一枝藤花也不曾探身过来。只是枯瘦的寂静啊,静得让人心里落下一曲高山流水音。

荒山菌菌,孤亭寂寂,甚至于有些惨澹,却是难得的意境。推开清风做的山门,幽深就在那里落了一天一地,扑面弥散开来的,已经够厚邃的了。可是,清湘老人居然还要寻幽,还嫌不够。他内心的清幽,一定要妥帖地安放于水墨卷轴里。在深山荒亭之中寻觅,谁也不来惊动才好。他是想凭借一尖荒亭,垂钓千山万水的静幽。

近处,是劲松,是傲柏,是饮水的垂柳。我想,一定也有一棵鲜支树,藏在水边。等到清湘老人走了,鲜支才缓慢撕开花瓣,一朵比一朵白。先生啊,那花朵,是叫薝卜的。你来,它不敢开,因为你的凛冽,让花朵觉得卑微谦虚。你走远了,薝卜一边盛开,一边目送着你过了藤条小桥,看着你的布袍在风里飘摇,看着你的身影在暮色里愈走愈淡愈恬然。

长袖里揣着淡青色的陟厘纸,一路看尽枝头串串藤花|此刻夜读

先生,人生有些事是十分苦寒惨淡的,这你知道。可是,你也许不会知道,一树薝卜花的等候和小小翼翼。还有擦肩而过凄然。

光阴过得平实清丽,你踏着一径清幽转身而回,铺纸几案,用简略而劲辣的水墨,泼墨成卷,老树丛竹皆入画,一轴荒亭寻幽图。你的字也似你,临风而舞:荒亭岑寂荒山裹,老树无花傍水矶,饭后寻幽偶到此,十分寒苦惨斜穟。

落“清湘瞎尊者”款,钤“苦瓜和尚”白文印一枚。

你说,老树无花开。可是,我觉得,一定有花朵等你走了才开的。有时候,才气逼人,逼得连花也不敢开了。只是远远淡淡地看着你,等你远去,才拆开花朵,优雅,孤芳自怜。只不过,花开,君不来罢了。桐荫高士。

长袖里揣着淡青色的陟厘纸,一路看尽枝头串串藤花|此刻夜读

《桐荫高士图》【清】石涛

水边的梧桐树是极高的,蹿啊蹿,有点儿百尺竿头的意思。叶子却阔厚得很,黑沉沉的,沉淀了一山一野的草木色泽。墨色那样浓,似乎在纸上被风吹着飒飒地响动,真教人喜欢得发狂。

梧桐树干坚实峻挺,霍霍生长,一直要长到云雾里去吗?肥厚披拂的叶子,密密匝匝,遮蔽得连远山都看不见,只有树叶,树叶,夹水夹墨夹着神韵的树叶,清幽得教人几乎要得意飞扬起来。天底下,竟然有这样好的梧桐。

紧贴着梧桐树的,是几竿竹子,细碎干净的竹叶,窸窸窣窣,不甚密,但也不单薄,有些清清浅浅的禅意,顶卑谦的样子。竹子间,还夹着一枝干枝梅,花也未开,稍微有点儿枯寂瘦峭。枝子斜斜逸出,盘曲瘦硬,有一枝就那么直刺刺的伸向天空里,无牵无挂。也有几株松,却矮,依然是苍劲的傲骨,松风吟啸而过。松针细长刚劲,干而浓的墨尖笔剔出来的味道,是狂野不驯的硬气。树下是草,一蓬一蓬,纵逸洒脱。隔岸亦是丛草分歧逸出,绵密繁复。远处隐约有茅屋,曲径通幽,清雅之极。草木都渐渐漫于淡雾中,隐藏在阔厚的梧桐叶子背后去了。

树荫下,便是隐逸的雅士。他斜倚在草丛,侧过脸望着远方,飒然清风扑面,帽带飘动,长袍盘踞,淡泊得几乎没有烟火气息。真是好。眼前一泓水,不急不缓,岸上是婆娑之树和寂寥的茅屋,真个儿静啊,有一种悄然又笃定的淡泊情怀在纸上悄悄生长。

我知道,这超然于世外的心境,不是谁想抵达便能抵达的。总有一个人坐在时光深处,胸有千岩万壑,明净透彻无牵绊。水墨落纸,便是流传千世的狂放酣畅。这样的人,怕是生命轮回几世才修来的智慧吧?

《桐荫高士图》题:百尺梧桐半亩阴,枝枝叶叶有秋心。何年脱骨乘鸾凤,月下飞来听素琴。友人以宋麻布帘纸属写桐阴高士,大涤子极。

钤印为石涛晚年启用的“赞之十世孙阿长”印。

长袖里揣着淡青色的陟厘纸,一路看尽枝头串串藤花|此刻夜读

《溪岸幽居》 【清】石涛

凤凰专挑桐树以栖息,其余寒枝不肯息。而取桐木制作为琴,那得高人雅士才可弹奏。这岂是红尘里凡俗人能聆听到的绝美清音?只能隔着千重光阴远远的想一想罢了。

宋麻布帘纸,该是怎样清雅的好纸?李时珍说,陟厘草造出来的纸,是极好的,水墨泼上去,浓淡干湿浑然一体,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。我宁愿相信,这纸,肯定是陟厘纸了。总得有一种好纸,来承接雅士笔墨苍润的灵气才行。粗糙的纸,怎么能落得下一笔苍茫,和水墨里的幽篁密布?

真愿意溯了时空,去寻那棵梧桐树。梳了高髻,穿了一袭薰草深染的衣袍,长袖里揣着淡青色的陟厘纸,一步一莲花,一路看尽枯细的枝头串串藤花。花色清净,艾草散发淡淡香气,子规啼过,人栖桐荫,该是何等的高雅啊。若是树下有琴音,远远地驻足,悄悄闻听一曲也无悔了。

浮生不过一片草,可这草做的陟厘纸上,是为着落一卷清润深幽水墨的,断然不肯容忍有一粒难看笨拙之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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